[专访]岳昕：字体设计注定是少数人的行业

岳 昕：

1985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毕业留校任教、北京元隆雅图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艺术总监、2008年北京奥运官方海报设计八人小组成员、汉仪首届“字体之星”字体设计大赛一等奖获奖作者、汉仪字库签约字体设计师

代表作品：

中国移动VI设计及营销渠道的形象整合、中国南方航空公司VI设计及整合、国家图书馆VI设计及整合、首都博物馆VI设计、《瑞丽》集团形象设计

站酷网：岳昕老师您好，能否简单为我们讲述一下您与设计的故事？ 您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开始接触字体设计的？

岳昕：还记得那时候我刚读完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关门了，同学们兴高采烈，在街上一玩就是好几年，我的小学就是玩过去的。期间零星几次的 “返校”，基本上也是为了参加游行、开批判会、读“老三篇”。记得其中一次返校学习“最新指示”，那天窗外阳光灿烂，楼梯侧面的白墙被太阳照得十分刺眼。不知学校从哪里请来一位中年美工要在白墙上“绘写”大红色的标语。从绷线打格、搭字架子，到塑造笔形、红漆描边填色，整整干了一天。标语的内容我早已不记得，但绘写的所有程序、方法和字形虽然已经过去了40多年却还清楚地印在脑子里。

细细想来，那是一款具有浓郁民国风貌的字体。字形瘦高，横竖等粗，到处是修饰用的小字角。现在看来虽然流露一丝做作、小趣味和俗气，可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不仅学习到了许多绘写方法（这些方法对我影响至今），更重要的是对于我美感的触碰和激活。从此，中学、插队到大学这个时期的黑板报、壁报，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分内”的工作。

站酷网：“魔鬼岳昕”是怎么来的？

岳昕：一直以来，我将画面的“统一”和“完整”看得很重，内心深处容不得半点不和谐和“意外”，以至于在审视设计稿件、作业和作品时标准十分苛刻，被同行、同事和学生称为“魔鬼”。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称呼，这也是对于我能力的一种肯定 。

站酷网：标志设计中的字体设计有什么讲究？ 如何才能为企业定制合适的字形？

岳昕：标志字体与字库字体是字体设计范畴中的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标志字体是针对文本内容和若干个固定秩序的字而进行设计，属于“组合字体”。 “组合字体”设计的关键在于“组合”，用组合的观念来观察、比较和发现众多笔画中的内在秩序并强化它们。所谓的“组合”就是忽略字的原有单元，将它们视为一个无法拆分的整体，你会发现原来看不到的美好秩序。

左：字库字体 右：组合字体

而字库字体的设计与文本没有任何关系，绘写的字样按照“部件”分区，按笔画多寡排列秩序。字库字体属于传统“活字”的概念类别，重点是为几万个字设定统一的规范。“统一”是字库字体的灵魂，但“部件”的简单拷贝不能解决所有统一问题，处理好那些无穷无尽的“例外”才是对设计师的严峻考验。企业专有字体设计属于“字库字体”，是工程浩瀚的量身定制，绝非VI中企业名称标准字体可比。

站酷网：您为瑞丽、中国移动等许多知名的企业设计过VI，您从事设计这么多年，有没有哪些案例和经历是让您印象十分深刻的？

岳昕：为北京邮电大学建校60周年校庆活动设计纪念品，是我刚刚完成的有趣项目。为了实现校方预期的“唯一性”目标，我通过网上搜索和实地考察、体验，去认识邮电专业特点，了解学校发展的历史，扑捉一切可以用于设计的信息和亮点。期间阅读大量专业文章、文献、学报和报到学校的文章，将自己融入这所学校，从内心深处成为一名在校的“邮电人”，那两周我周身的感觉器官始终处在“激活”状态。

一天，学校南半区“雕像”至主楼的大理石通道的地面上，一些看似有规律又无规律可循的装饰条石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铺在路面上长短不同的黑色大理石是有心的建筑规划师的杰作：莫尔斯码（传统的信号代码），表现了北京邮电大学“厚德 博学 敬业 乐群”的校训！衷心敬佩这位了不起的建筑规划师！

北京邮电大学建校60周年校庆活动纪念品：莫尔斯码校训丝巾

就如同大家所猜想的，60周年校庆的纪念品是一块色彩斑斓的莫尔斯码校训丝巾，这条丝巾算是我对那位建筑规划师的致敬。

站酷网：您获得汉仪首届字体之星一等奖的“痴黑体”，是专门为参赛创作的吗？有什么创作故事？

岳昕：当时汉仪字库比赛海报上的主题感动了我，“中国黑体”这个主题对我来说非常具有诱惑力。我决定参加这个比赛，原因有三：

首先，“中国黑体”主题决定了比赛的专业性和高起点。黑体字的设计绘写难度较大，要求较高，对于设计师的修养和控制力是严峻的考验。其次，我希望客观地检验一下自己，授课30年，艺术观点、审美标准和表现手段是否已经陈旧和过时？最后，经过这30多年的学习和实践，对于黑体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我觉得有些经典的黑体字仍有提升的空间和可能。

痴黑体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安静绘写，期间经历了无数次自检，直到找不出问题，交稿。几个月后，我得到电话通知，我的黑体字《痴》获得一等奖，《愚》获得二等奖。没有欣喜和欢呼，只有发自内心的恐惧。尽管《痴》《愚》黑体酝酿了28年，为了整体的和谐及妥帖，我将字的风格、特征表现地极其微妙和含蓄，几乎难以察觉。虽然如此，评委们仍然通过表面细微的变化和差异察觉到了字体内在的气质和特征，感受到了字体的变化并给与了肯定。实际上他们走进了我的内心深处，看到了我的灵魂和我对于美的理解和标准，这些本属于我私有的东西，一夜之间“裸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站酷网：您为汉仪设计的新字“汉仪六字黑”非常特别，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款字体的设计初衷是什么？设计的周期是多久？

岳昕：“汉仪六字黑”的设计初衷，其实是不满意路边小店招牌上要么严肃到家的黑体、宋体，要么随手涂鸦到了疯狂程度的错字、丑字。

“六字”字体的笔形是单调、机械、规矩的几何形体，但组合关系是复杂、险要、矛盾、失衡的罕见结构状态，并融入了大量的即兴处理的因素。请相信那些不是，也不可能是预先考虑就能完成的。规则的形成是经过800个字的信手摆放后才逐渐形成的出乎意料的结构体系。客观的说，风格和特质都是在绘写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其实前面的一切相对好控制，由于时间跨度大，即兴的基本方式和程度必须要经常，甚至是每一天进行校准，这是最为困难的。为了让这7000个字客观上一致，在绘写的7个月时间内，我尽量保持同样的作息时间，甚至每天工作时听同一张唱片。

“六字”的绘写和调整的时间比例为1：9，后期的调整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这再一次证明后期的细化和完善是作品“完整”的保证，更是对设计师耐心和精细能力的综合考验。

汉仪六字黑

站酷网：要具备哪些要素，才会把一个创意字形做成字库？会不会更多地考虑市场对于它的接受程度？

岳昕：“创意字形” 通常带有强烈的个性，旗帜鲜明的特点和宽容度狭小的规则。字库字体则需要建立更加宽泛的秩序，需要为几万个字符设立统一规范。较强个性的字体适应性较弱，应用面非常狭窄，个性中庸的字体适应性强，应用广泛。排列参差的字体少有应用，排列整齐的字体则应用广泛。

站酷网：设计师刚开始接触字体设计时，哪些误区是年轻设计师经常容易忽略的？

岳昕：最为突出的问题是不恰当的“标新立异”。设计当然需要标新立异，但标新立异不是阅读障碍。设计要看语境，如果商家和市场都需要那个“字标志”被受众认知，而设计师只顾沉迷自己的“设计实验”，导致字的内容无法看清而失去商业作用，就是糟糕的设计。

这时候，设计师不妨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自己有一件产品（商品），希望通过设计让它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此时，这个字是否应该被受众读懂，我想这不需争论，相信大家自己马上就会有正确的答案。

站酷网：您对于字形的变形和解构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何去在求变中又兼顾辨识度，您有没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岳昕：通常我并不考虑“变”的问题，而是热衷体会、扑捉内心对字体美感和“辨识度”的感悟，并且期望在探究最佳“辨识度”的字体设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其实“辨识度”并不限制新字形的诞生和新字体的创造。电脑中的字库已经为我们证明了这一点，具有阅读障碍和排列不整齐的字体是不会被广泛应用的。设计的字不能被识别，它就不属于字体设计的范围。

站酷网：日本对于他们的字形的挖掘和解构，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体系，汉字有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岳昕：比起对于字形的理解，我们更需要借鉴他们完整的“体系”。他们对于字体设计教育的普及，字体设计的全民认知，字体设计师的庞大设计师队伍，字体设计的广泛应用市场，以及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尊重和“精致”程度的追求，这些才是我们现在真正需要的。

岳昕为施耐德设计的邮票

站酷网：现在国内许多学院对于设计都没有更细致的划分，您觉得有没有必要去设立一个字体设计的专业？ 为什么？

岳昕：设立字体设计专业非常有必要，那才是“务正业”之举。

学生在校学习期间，实际上是老师在学生心中构建衡量设计标准“尺子”的过程。尺子形成的式样和形成的时间因学生自身的素质而定，它是老师给与学生唯一的最有价值的财富。在这把尺子上，我们无法分清某一标准是由哪位老师构建，因为它是老师们共同构建的一把衡量设计的综合标尺。当使用这把尺子去衡量字体时，美感、智慧、品味和修养，便会注入其中。

我甚至为这个还没有成立的专业，设想过三个训练方法（我是不是很多事）：

方法一：依样画葫芦。

四周时间半临摹十五个宋体字，错了改，改了错，反反复复数十遍，学生定会心得满满。

方法二：以字当画。

俗话说字怕上墙，可偏偏要把废报纸整张附在墙上，三寸宽刷蘸墨直接写，数周下来学生的画面整体控制力倍增。

方法三：量变到质变。

小楷狼毫，水粉色直接绘写拳头大的宋体字，狂风暴雨般的节奏，一天100字。四周后上街，相信没有字能入你的法眼。

消失的岳昕

站酷网：作为10月31日汉仪字库workshop的主讲人，此次workshop主要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为此在课程上有哪些特殊的设计？

岳昕：此次的“工作坊”是汉仪字库董金华老师与我共同主持。她是专业，我是业余。

此次的课程设计主要分为两个部分：首先教大家认识字体的“间架结构”。我认为汉字的“间架结构”是字体设计唯一不可缺失的内容，是字体的核心和灵魂。人们通常认为的笔形塑造、转折和笔画连接方式等明显特征反而不是字体设计的关键。任何不妥的字体设计，问题大都出在“间架结构”上。

其次，就是让大家进入“精细作业”。字体描摹的精准程度甚过素描，规范正文宋体字的摹绘难度甚至超过了画石膏“大卫”。经过字体设计训练的设计师的观察、思维和表现都变得无比精细，设计师的整体能力会有更全面的升华，这种“精细”能力对于设计师来说是最难修炼、也是最为宝贵的素质。

站酷网：字体的版权问题一直是个备受关注的话题，作为奋战在一线的设计师，您的亲身经历是怎样的？您如何看待字体设计的未来？

岳昕：是的，我在设计第一线“奋战”了30年，一直是个很穷的人。哈……

没有妥善解决字体的版权当然是国家层面的问题，不能指责字库和字体使用者。只不过今天在国家的版权管理层面，甚至还没弄清字体设计应该归入“设计”还是“软件”范畴……

现阶段在可预见的未来还看不到好转的迹象，但正确终会改正错误，只是需要时间。

TDE年报插图

站酷网：您对站酷是怎样看待的？对于年轻设计师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岳昕：【站酷】和它的名字一样“酷”，是一个非常棒的基于“大设计”概念的平台。在电脑只能有限度地帮助字体设计的今天，切勿因为“喜欢”而匆忙选择从事这个行业。首先你们要明白这几点：

一、字体设计师终日在幕后辛苦为他人做嫁衣。

二、因为版权问题没有妥善解决，因此字的价格很低廉，生存艰难，更不可能因此而发财。

三、字体设计的周期很长，“出成绩”很慢。

四、需要具备较高的综合艺术素养，并能够长久保持和控制。

五、具有超强的精细作业能力。

六、内心宁静。

行业的特点决定了，这注定是一个少数人从事的行业。无论字库中有一款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字体有多酷，就算有一个怎样惊心动魄、信心十足的开始，最终时间会带来烦闷、疲倦、麻木、机械等负面因素，并会慢慢吞噬你的信心和耐心。

字库字体最少要绘写出6763个字，其中不包括标点、常用数码和符号，其实通常要完成一万字以上才能满足一般文本内容的排版。而字典类工具书则需要几万个字。

请问你做好准备了吗？